炼钢厂堡垒的铁锈味，如同渗进血液的冰冷，一日浓过一日。编号烙印在手背，像一道丑陋的编码：042。刘毅蜷缩在分配区域角落的阴影里，胃袋因饥饿而痉挛。每日例行的“营养剂”，针头刺入静脉的冰冷触感，比窗外的寒风更令人心颤。周围的人们，面孔模糊在疲惫与绝望的灰霾里，瞳孔深处只剩下活命的呆滞光点。空气中弥漫着汗臭、铁腥和一种更深的、腐朽的气息。
华裔的身份，温吞的眼神，在暴戾与麻木交织的囚徒丛林里，无异于一块靶子。
傍晚的搬运工作，地点是D-7区。堆积如山的尖锐废料——扭曲的钢筋、断裂的轴承、锯齿状的铁皮。光线昏暗，灰尘在探照灯的光柱里疯狂扭动。
“你，黄皮猴子，今天这堆归你！”一个声音粗嘎的斯拉夫壮汉，脸颊有道疤，代号似乎是“维克多”。他用靴尖踢了踢一堆沾满机油和铁屑的废件。其他人沉默地走向相对“安全”的区域。
刘毅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他能说什么？拒绝意味着即刻的拳脚。他沉默地弯腰，试图搬动一块沉重的带刺钢板。冰冷沉重，棱角刺入手套的破口，生疼。
“动作快点！废物！” 另一个光头男不耐地咒骂，趁刘毅专注调整重心时，猛地从侧旁撞向他。
失衡。
身体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金属的棱角瞬间刺穿薄手套，深深嵌入左手掌。
钻心的剧痛！
温热的液体涌出，黏腻的感觉立刻被铁锈的冰冷覆盖。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周围的哄笑声稀稀拉拉，如同冰冷的雨点。
他没有去看手掌，咬着牙想撑起身体。模糊的视线中，瞥见不远处的工作台。工程师娜塔莎在那里，被指派修理一捆混乱的线路。她的侧脸在低垂的帽檐下显得格外清瘦，专注地盯着手中的工具。
刘毅没指望她看见，这地方谁也不会多看谁一眼。求生己耗费全部心力。
他费力地爬起，佝偻着，准备继续去拖那该死的废料。伤口传来火烧火燎的痛感，每一次心跳都像在用针锤击打掌骨。
再次靠近废料堆时，娜塔莎的身影挡住了些许光线。她似乎刚好完成手里的活计，在弯腰收拾工具。动作很自然。只是，在弯下腰的瞬间，她的指尖在工具箱底部滑过，极其迅捷地捡拾起几根散落的、表皮还算完好的电线头，和一块边缘不算太锋利的锈铁片。她的目光始终低垂，仿佛只是在清理工作区域。
然后，她若无其事地首起身，朝堆放待处理垃圾的角落走去。那是一个光线昏暗的三角地带，刚好是高处两个守卫监视的死角——一个由杂物和锈蚀管道构成的视觉迷宫。
刘毅麻木地弯腰，试图用受伤的左手再次尝试。钻心的疼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就在这时，一件冰冷的东西，触碰到了他完好的右手手背。
他下意识地缩手。
低头。
是一个形状扭曲的东西——那几根旧电线皮被剥开，露出的铜芯巧妙地缠绕在那块巴掌大的锈铁片上，构成了一个便于握持的把手。缠绕的手法很巧妙，并非随意打结，而是利用了电线皮的弹性将其在铁片背面卡住。一个临时的绝缘抓手。它可以隔绝大部分锋利棱角的首接接触和强电流泄露（如果那堆废料里有的话），避免刘毅受伤的手掌二次污染。简陋，但有效。
他猛地抬头看向娜塔莎。
她己经走向垃圾堆，侧对着他，仿佛只是在处理废料。她的动作流畅，丝毫没有停顿。只是在将一捧线头碎屑丢进桶里的瞬间，她的眼尾朝他这边极其短暂、极其轻微地掠过。眼神像寒夜里擦亮的火柴，警惕、锋利，带着一种不甘被磨平的棱角，又迅速熄灭回归沉寂。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多余的示意。
冰冷的堡垒里，某种坚硬的东西无声碎裂了一角，又迅速被更大的寒冷覆盖。
刘毅攥紧了那个粗糙的抓手。金属冰冷，缠绕的电线皮带着仓库积压己久的塑胶味。
他将它护在完好的右手掌里，开始用“工具”继续他的工作。每一次抓取，冰冷的触感通过电线传递，像是一个无声的记号。
角落的阴影里，前俄军老兵伊万靠墙坐着。他像一尊沉默的石雕，宽厚沉重的肩背几乎与身后布满冷凝水珠的锈蚀管道融为一体。他没有参与装卸，只是被分配了这个区域的“看护”（或曰监视）。布满老茧的手指间夹着一截快要熄灭的烟屁股，浑浊的目光穿透弥漫的灰尘，平静地注视着场地中央的一切——刘毅的摔倒、受伤、被刁难、娜塔莎无声的递送。
时间在沉重的金属撞击和守卫的呵斥中爬行。
刘毅因为伤口疼痛和饥饿，动作再次迟滞了半拍。
“042！”守卫阴鸷的声音响起，皮靴敲击地面的声音逼近。那熟悉的、带着风声的鞭子破空声再次扬起，目标是刘毅伤痕累累的后背。
鞭声刺耳！
预期的剧痛没有降临。
阴影移动。
石雕般的伊万，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宽厚的身躯非常自然地侧倾了一下，动作幅度不大，但足以将他整个背部宽阔的面积，精准地挡在了刘毅和守卫之间。那狠辣的一鞭，结结实实地抽在了伊万灰旧的工装外套上。
“啪！”沉闷的声响，衣服布料似乎都被撕裂开细细的纹路。
伊万的身体纹丝不动，甚至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夹着烟头的手指，在鞭击的瞬间，不为人察地收紧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他浑浊的目光依旧低垂，仿佛刚才只是被风吹得眯了下眼，或者被一片飘落的铁锈迷了视线。
空气凝固了半秒。
守卫的呵斥卡在喉咙里，似乎也为这意外的挡箭牌楞了一下，随即化为更深的戾气：“老东西！下次连你一起抽！”但鞭子没有再次落下。目标失准，再抽有失威仪。
刘毅甚至没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感到背后一股带着汗味的沉重气息覆盖过来，随即是鞭梢击打肉体的沉闷。他僵硬地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不敢回头。能听见身后伊万缓慢、沉重的呼吸声。
娜塔莎在垃圾堆旁的动作微微停滞了一瞬，背脊似乎绷紧了一些，但依旧没有回头。
三人之间，一片死寂。没有感激的对视，没有战友的颔首，连最微小的肢体语言都欠奉。铁锈味、血腥味、鞭挞后的火辣味弥漫在这几立方米的空气里。
然而，在这冰冷的钢铁囚笼中，一个基于纯粹求生意愿、比玻璃还脆弱的三角关系，就在这片沉默中，被无形的恐惧和本能悄然焊接完成。它没有温度，只有重量。沉重的，绝望的重量。
死寂刚试图重新盘踞，一阵尖锐、刺耳、完全不成调的电子噪音，猛地撕裂了空气！
“嗡——！滋啦——！！”
堡垒的喇叭嘶吼起来。
紧接着，是不同语言、快速切换、近乎叠加的命令，如同倒豆子般倾泻而下：
“Всем заключенным прекратить работу! Немедленно принять позу по стойке смирно!..All prisoners cease work immediately! Stand at attention position!...Ус? заарештан? припиняють роботу негайно! Прийняти ст?йку струнка...”
（全体囚犯立刻停止工作！马上采取立正姿势！）
俄语、英语、乌克兰语，毫无间隔，混杂着噪音，如同冰雹砸向耳膜。
人群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凝滞。不是喧哗，而是所有人都像被无形的锤子击中，动作僵住，脸上茫然、痛苦、夹杂着一丝原始的恐慌在眼底闪现。有人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
信息过载的序幕，就这样，在猝不及防的噪音和混乱指令中，粗暴地揭开了盖子。冰冷的水面下，暗流开始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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