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同地狱绞盘启动般的噪音，并未停歇。它像有了生命，持续地从堡垒每一个角落的喇叭里倾泻而出——“嗡！滋啦！呲——！”——不再是单调的鸣响，而是无规则切换、高低刺耳声的粗暴拼接。耳朵失去了判断方位的能力，声音从西面八方涌来，挤压着脑髓。最初的指令洪流暂歇了，但仅仅是换了一种形式的折磨。
黑暗被粗暴撕裂。
头顶、墙壁、甚至地面某些区域的嵌入式射灯，猛地爆发出一片强光。不是持续的照明，而是高频、无规律、毫无征兆的剧烈闪烁。红光、白光、刺眼的蓝色，甚至夹杂着诡异的绿色光芒。每一次亮起，都像冰冷的针狠狠扎入视网膜，瞬间剥夺所有视觉残留，只留下爆炸般的惨白或一片怪诞的色斑。强光熄灭后的刹那黑暗，非但不是解脱，反而因为瞳孔的急速收缩扩张，带来更深的眩晕和恶心感。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光子的尸骸。
工作指令再次响起。
“E-14区焊接组，三分钟内恢复C-7供电线路！”
“……调整K8冷却单元压力阈值至…0.3兆帕？不，0.5…”
“警告！G-2区温感探头异常升高… 忽略！继续B-3指令优先执行…”
语速快得惊人。俄语、英语、乌克兰语碎片化地交替、重复、甚至互相矛盾。内容跳跃混乱，上一句还在说压力参数，下一句又是区域警告。守卫粗暴的催促声像鞭子一样夹杂其中：“动作！042！对准标记点！别出错！” 整个堡垒变成了一个信息严重过载、感官彻底混乱的巨大牢笼。
刘毅所在的C-7工作区，任务被更新了：修复一条被炮弹碎片切断的粗大主控线缆。工作台上的探照灯早己被诡异的闪光取代。他需要精确地剥开绝缘层，将断裂的铜线准确对接，再用高温焊枪重新封闭。焊点必须在毫米级别内对位吻合，否则高压电流会瞬间通过。
他戴着沉重的隔热手套，手指笨拙地试图用镊子夹住极细的引导铜线。视野里是失控的世界。红白蓝的光，突然从头顶炸开！眼前瞬间只剩下晃动的光斑和重影，耳中是蜂鸣器与守卫吼叫的混合噪音。镊子失去了准头，滑了一下。
“操！”旁边的维克多（刀疤脸）怒骂一声，他负责的焊点估计歪了。
刘毅强迫自己重新集中。汗水从额角淌下，滴在防护面罩的透明板上，模糊了一小片视线。一阵强烈的晕眩感从胃里翻涌上来。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再次对准。焊枪尖端的蓝色火苗在频闪的光线下像一只跳跃的鬼眼，无法稳定地观察融化的焊锡状态。
“嘟——嘟——嘟——”
右后方，一台冷却塔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声！指示灯疯狂闪烁，频率竟与他视野里的强光不同步，形成诡异的错位切割。
“……冷却单元异常…降低功率…” 广播里某个声音似乎在说。
“……提高效率！焊接继续！” 另一个声音立刻压过。
守卫的皮靴声在身后响起，伴随着粗鲁的质问：“警报！什么警报？处理！”
冷汗浸透了刘毅的后背。他不是娜塔莎那样的专业工程师，对复杂的系统只有最基础的理解。在这鬼哭狼嚎的声音和癫狂闪烁的光影里，他根本听不清那警报的特征音调，更无法分辨广播里那些破碎指令到底哪一条是真的。他茫然地抬头看向警报器方向，只觉得那红绿交错的闪光像一双嘲弄的眼睛。恐惧，冰冷的恐惧，像藤蔓一样勒紧他的心脏，几乎不能呼吸。
就在这濒临失焦的瞬间，一只带着厚厚工装手套的手，坚定地横伸过来，覆盖在他面前的焊枪上方。这只手的手背宽厚粗糙，覆盖着脏污的帆布手套。它精准地挡住了来自侧上方最猛烈的几束闪光——那是天花板和墙壁几个探照灯汇聚成的一个“爆点”。
光线被遮挡，焊枪的火苗恢复了相对稳定的状态。同时，在这只手展开的臂弯形成的阴影下，刘毅看到了娜塔莎。
她没有回头看他，眼睛被自己的深色护目镜遮挡得严严实实。她正处理着面前一台备用电源盒的复杂接口。但在刘毅视线的余光里，她未被手套覆盖的左臂小臂内侧，正极其轻微地左右摆动了一下——指向那台发出持续“嘟”声的冷却塔。那动作幅度极小，宛如蚊蚋振翅，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性。紧接着，她的食指在同一位置，极快地上下点动了两次，仿佛在敲击某个无形的键盘。
警告音频率确认？需忽略？
刘毅脑中模糊地闪过这个念头。娜塔莎的动作没有任何言语解释，却像黑暗中短暂擦亮的一道火星，瞬间给了他一个支点。
就在这时，伊万那高大的身影向侧面移了小半步，精准地将自己身体的一小部分，插入了另一道从斜后方猛烈刺来的高亮度蓝色频闪光束的路径上。他依然沉默得像一块移动的礁石，替身侧两个专注于精密工作的人，挡掉了一个最晃眼的光源干扰区。
刘毅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似乎带着一丝清醒的意味。他不再理会那刺耳的警报声（既然娜塔莎用动作暗示无需担忧？），视线重新聚焦在眼前的焊点和断线上。手不再那么抖了。焊枪的火舌准确地舔舐铜线，锡线融化。
然而，堡垒中更深的角落。
“啊啊啊——放我出去！魔鬼！全是魔鬼——！”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叫骤然爆发！声音源头来自F区通道口附近。一个中年男人，刘毅记得他总在低声祈祷，此刻像被无形的锁链勒住了脖子，面皮因极度恐惧和狂躁而扭曲变形。他疯狂地用头撞击着冰冷的金属墙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的尖叫冲破一切噪音屏障，无法停止。他眼中的世界，显然己经彻底崩溃。
紧挨着疯狂撞墙者的一个拐角阴影里，另一个身影蜷缩成更小的一团。他是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新兵（或许曾是）。此刻他将头深深埋在膝盖里，身体在剧烈的闪光和噪音中像寒风中的枯叶一样颤抖。口中念念有词，完全无意识的、缺乏任何逻辑的词语在嗡鸣中破碎：“……47…红…方块……29条…冷……不…不对…66…” 那声音低微、沙哑，带着一种彻底的灵魂离体的麻木。
守卫没有立刻上前制止。他们端着枪，站在稍远一点的位置，眼神漠然。其中一个戴着头盔的高个子，甚至在那个撞墙者每一次撞向墙壁时，低头记录着腕带设备上的什么东西。记录数据。精确的观测者，如同观察玻璃器皿里标本的变化。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不是守卫的皮靴。
“工程师”黑石出现在了这片混乱场景的边缘。他依旧是那身笔挺而冷漠的灰色工装，银边的眼镜反射着墙壁上混乱掠过的闪光和鲜血（来自撞墙者的额头），让他冰冷的面容看上去更加无机质。他的目光首接越过尖叫者和呓语者，落在腕上那块集成复杂生物指标探测器的终端屏幕上，指尖快速滑动，调取着图表和数据流。
他扫视全场，眼神锐利地掠过每一个痛苦的面孔、僵硬的动作、崩溃的边缘，如同检查一列排列混乱的实验器材。当他的目光扫过那个还在机械撞墙的7号俘虏额头洇出的血迹，以及角落里低声念着数字的俘虏那失焦的瞳孔时，镜片后的眼睛似乎闪动了一下计算式的光芒。
他停下脚步，对着挂在领口的通讯器，声音不高不低，清晰穿透噪音，下达指令：
“记录第7号样品崩溃体征实时曲线：肾上腺素峰值、脑电波同步性瓦解速律、肢体失控暴力强度变化……异常，值偏高。隔离观察参数上传重点监控优先级。F区其余人员行为异常数据继续采集。目标区域压力等级维持稳定。”
冰冷的指令如同手术刀切割标本的指令。他的视线在痛苦扭动和麻木念咒的身影上停留片刻，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纯粹的关注与评估，如同看待一块数据突然跳变的芯片。
“记录崩溃体征曲线。第7号样品数据异常，值得重点关注。”
这句话像一片沉重的铅云，瞬间压在了每一个还能思考的俘虏心头。堡垒顶部的警告灯突然加强闪烁，红光像血液般泼洒下来，照亮所有惶恐的脸。空气变得更加粘稠、冰冷、令人窒息。压抑感不再是氛围，而是某种可以触摸的实体，紧紧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黑暗中的囚笼，似乎正在滑向更深的、无法预知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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