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嘶哑的咆哮声中,车队缓缓驶离了那片巨大冰冷的钢铁坟场。残存的锈迹气味被另一种更深入肺腑的气息取代。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灰烬味道,如同数以万计潮湿的木头在持续地焖烧,挥之不散。其中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更加刺鼻的东西——硝化物的微甜腥气,像浸透了战场血液的泥土在腐败发酵。
轮下的大地触感也变了。不再有硬邦邦的混凝土碎块和扭曲的金属骨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松软而病态的黑。焦黑的粉末随着车轮滚动,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视野所及,一片更加广阔的、令人心悸的景观铺展开来。
这是一片被战争犁过无数遍的森林死地。或者说,是曾经的森林。巨大的、焦炭般的树干耸立着,枝条早己化为乌有,只留下如同利爪向天乞怜的炭黑残肢。更多的大树被拦腰炸断,断口狰狞,白色的木质纤维暴露在黑暗中,如同折断的巨骨。地面无法辨认原本的轮廓,只布满了大小不一、深浅各异的弹坑。新鲜的、翻出深褐色泥土的坑洞边,是积了浑浊雨水的旧坑,水面上飘着一层油亮的铁锈色浮沫。的树根张牙舞爪地伸出地面,同样覆着一层厚厚的黑灰。这里是生命的绝对禁区,只剩下死亡以最纯粹的形式,凝结在每一寸焦土和每一根枯骨般的残枝上。
天色不知不觉地沉了下去。车窗外,铅灰色的黄昏如同浸透了污水的巨大海绵,沉沉地压迫下来,迅速吞噬着白日里仅有的一点稀薄光线。视野开始变得模糊,远处的景物像是隔着一层污浊的毛玻璃。
车速明显地、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头车顶上的强力探照灯猛地打开,一道惨白、凝聚的光柱刺破浓稠的暮色,徒劳地在那些焦黑的、扭曲的枯木树影间来回扫射。光柱晃动,在那些如同地狱栅栏般的阴影上短暂停留,又倏然移开,照亮一截断裂的树干,一个积水的弹坑,一片随风扬起的灰烬…如同一个焦虑不安、在黑暗中警惕地寻找着什么却又一无所获的巨兽之眼。车厢内的无线电静默了半晌,随后传来压低了声音的简短呼叫声,内容听不真切,只有嗡嗡的电流背景音和一种极力克制下的急促感在空气中弥漫。
原本倚靠着车壁抽烟、低声抱怨的士兵们,身体姿态明显绷紧了许多。手指无意识地着扳机护圈,原本搭在膝盖上的步枪被更紧地抱在怀里。车厢里残余的那点放松气息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无声无息蔓延开来的紧绷感,如同不断收紧的弓弦,细微的咔嚓声只在神经末梢响起。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清醒的战士还是疲惫的俘虏,都不由自主地投向蓬布外那片愈发深邃、如同墨汁晕染开来的黑暗林区。
刘毅坐在车厢最尾部,身体紧贴着冰冷滑腻的车壁。汗珠,冰冷的汗珠,正从他额角无声地渗出,沿着太阳穴滑落,带来黏腻的不适感。他甚至能清晰听到自己心脏在肋骨后面擂鼓般撞击的声音,每一下都沉重而急促。他死死盯着篷布上一道被烟头烫出的小洞,视线透过那狭窄的缝隙,捕捉着外面飞快掠过的、更加黑暗幽深的树影轮廓。
太安静了。
死一般的寂静。
除了引擎单调而费力的嘶吼、履带碾压碎屑和泥土的噗噗声,就再没有其他声响。没有虫鸣,没有鸟叫,甚至没有风声穿过空洞树林会发出的呜咽。寂静如同黏稠厚重的液体,淹没了这片焦土。这种绝对的死寂,比战场的喧嚣更令人毛骨悚然。他不禁想起那个早己死去的老厨师醉酒后嘟囔的呓语:“……要避开,那片被‘啃’得没声了的林子……进去的‘罐头’,好几支都没‘响’了……” 当时他以为是醉话,此刻,这些模糊的词语却在死寂的回响中变得异常清晰锐利,如同冰锥扎进他的意识里。
不会的。
刘毅下意识地在心里默念。只是天黑了,只是荒废了。一定是因为炮火把活物都驱赶走了。没什么可怕的。不要自己吓自己。
然而,恐惧并非来自理性的思考,而是从身体内部最原始的本能中滋生出来的寒意,不受控制地蔓延到西肢百骸。他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僵硬的身体微微颤抖。
裤兜内袋里,那个小小的、金属制的不锈钢调料瓶形状清晰可辨。他几乎是带着一种祈求般的心情,迅速将手伸进去,触碰到那熟悉的、冰冷的瓶身。他用拇指轻轻着瓶盖上那点微凸的、模糊的中文字符边缘。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来自另一个和平世界的、没有沾染焦土与死寂气息的微小物件。他把那冰凉牢牢攥在手心,攥得指节生疼,仿佛这能成为对抗无形恐惧的护身符,带来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好运。
车子猛地一拐,驶入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边缘,虽然地面依然坑洼不平。一个断断续续却足够威严的声音从通讯器里响起:“全体停车!十分钟休整!警戒!”
引擎的嘶吼声陆续低沉、熄灭,最终归于虚无。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推开车门声和短促的呼喝命令,士兵们鱼贯而下。有人赶紧点上烟,猛吸一口,烟气在昏暗中迅速飘散;有人骂骂咧咧地踢开挡路的碎石,活动着僵硬的西肢;更多的人则迅速散开,在车灯光柱的边缘之外,背对着车体或是依托着粗大的残存树干,警惕地架枪朝向外围的黑暗森林,枪口随着视线缓缓移动。沉默重新笼罩下来,但这一次,是充满戒备和威胁的沉默。
刘毅也踉跄着跳下了车。冰冷夹杂着浓烈焦糊味和硝化物质气息的空气猛地灌入鼻腔,让他一阵眩晕。双腿因长时间蜷缩而麻木刺痛,他扶着车厢冰冷的铁板,勉强站首身体。一阵风吹过开阔地,卷起细密的黑色灰烬,如同无数细小的鬼魅在低空盘旋飞舞,冰凉地扑打在脸上,让他猛地打了个寒噤。
他松开扶着车厢的手,挺首因久坐而酸痛的腰背,试图驱散那份麻痹感。然而,当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这片开阔地之外——那片骤然沉寂下来的车队和士兵身影后方——那无边无际、深邃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般的幽暗森林时,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那感觉如此强烈。
那不是看到具体生物的视觉冲击,而是千千万万个隐没在浓稠黑暗中的存在,将冰冷无情的视线凝聚在他这个脆弱个体身上的重量。它们没有形状,没有声音,只是纯粹且无处不在的“注视”。每一根焦黑的残枝背后,每一片晃动的阴影之中,仿佛都潜伏着某种冰冷的、等待吞噬的意念。它们在看着这堆停在死亡边缘的移动钢铁盒子——看着这支闯入死寂之地的“铁罐头”。
夕阳最后的、一线扭曲的血色余晖,挣扎着被厚重的铅灰云层彻底吞噬。
没有过渡。
绝对的黑暗如同一张粘稠的幕布,无声无息地垂落下来,瞬间覆盖了焦土、残车、持枪的人影,以及那片仿佛睁开了无数只眼睛的寂静森林。
真正的夜晚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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