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的更鼓刚过,岳霖腰间的鎏金鱼袋突然一沉。这突如其来的重量让他心头一紧,手指下意识抚上鱼袋暗纹。传旨的内侍李忠全不知何时己立在身后三步处,披风在宫道灯笼下泛着幽光,将那张白净面庞映得忽明忽暗。
"三公子,官家在养和殿西暖阁候着。"
李忠全尾音刻意压低,"特意交代...不带从人。"
岳霖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不带从人——这西字在宫闱中向来意味着不可示人的密谈,或是雷霆震怒的前兆。三日前集英殿上,父亲呈递的北伐方略被官家当众称赞"老成谋国",可此刻传召却透着蹊跷。他不动声色地整了整蹀躞带,铜扣相击发出清脆声响,恰好掩饰住喉结的滚动。
"有劳李都知引路。"
穿过垂花门时,岳霖忽然驻足。檐角铜铃被夜风撩拨,细碎声响如无数窃窃私语。李忠全回头投来询问的目光,他顺势抬手指向铃铛"这鎏金飞仙铃倒是精巧,可是新换的?"
内侍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三公子好眼力,原是青铜鸾铃,上月才..."话说一半突然噤声,显然意识到失言。岳霖心中雪亮——上月正是父亲连克郾城、颍昌之时。宫中一器一物的更替,从来都不是偶然。
养和殿内焚着价比黄金的龙涎香,青烟在紫檀木透雕屏风间缠绕,将殿内景象切割成支离破碎的片段。赵构斜倚在铺着明黄锦缎的软榻上,手里捻着一枚羊脂玉扳指。岳霖注意到皇帝拇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那玉色几乎要沁入皮肉里。
"臣岳霖,参见陛下。"
他敛衽下拜时刻意放缓动作,额头触地的瞬间,鼻尖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墨香。余光瞥见皇帝脚边的花梨木案——摊开的《富国策》手稿上,"市舶司关税改良"一节被朱砂勾过,旁边压着的半张淮南漕运月报表边角焦黄,显是被人反复。岳霖心头骤紧,这分明是父亲半月前密奏的内容。
"起来吧。"赵构的声音像隔着一层绢纱,手中扳指"嗒"地一声磕在案几上。岳霖保持着跪姿未动,听见皇帝忽然轻笑"你父亲在朱仙镇递来的折子,说你为了阻他班师,挨了一鞭?"
这话问得刁钻。岳霖起身时故意踉跄半步,让右颊尚未消退的鞭痕完全暴露在烛火下。他感觉到数道目光如针般刺在伤处——不止来自皇帝,还有阴影里侍立的两个秉笔太监。
"家父治军严明,臣妄议军机,该受此罚。"他垂眸盯着地砖上的缠枝莲纹,那些蜿蜒的线条突然化作父亲挥鞭时绷紧的下颌线。那日朱仙镇大帐内,马鞭破空的尖啸犹在耳畔,可父亲眼中闪动的究竟是怒意,还是更深沉的忧虑?
岳霖深吸一口气,让龙涎香充满胸腔"不过臣昨夜读《史记?绛侯周勃世家》,见周亚夫驻军细柳,'介胄之士不拜',忽然有些体悟。"话音未落,他敏锐地捕捉到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皇帝调整了坐姿。
这话说得极险。周亚夫是西汉名将,因军纪严明受汉文帝赞赏,最终却因刚首被汉景帝下狱饿死。赵构指节叩击案面的声音忽然停滞,岳霖后颈寒毛倒竖,仿佛有刀刃悬在毫厘之上。
"你是说,岳飞也如周亚夫般,因忠获谤?"皇帝的声音突然近了,岳霖抬眼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己俯身向前,烛光在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臣不敢比附先贤。"他立刻伏低身子,官服前襟扫过地面时带起细微尘埃。这些微末之物在光束中起舞,恰似他此刻翻涌的思绪——父亲在朱仙镇接到十二道金牌时,是否也见过如此飘摇不定的尘埃?
岳霖将掌心按在冰冷的金砖上,寒意顺着经络攀援而上"只是觉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虽是古训,却也易生嫌隙。"他故意让尾音发颤,像个真正惶恐的年轻人,"就像...就像绍兴七年的淮西..."
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这个停顿精妙如棋手悬而未落的一子——七年前淮西军变,正是官家心头最深的疤。岳霖抬眼时,看见赵构瞳孔骤缩如针,案几上的手背青筋暴起,但转瞬又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模样。这种刻意压抑的反应,比暴怒更令人胆寒。
"淮西之事..."皇帝突然伸手翻开《富国策》另一页,岳霖瞥见自己三年前批注的"漕粮改道"西字被朱笔圈出,"朕记得你当年在户部观政时,就反对过张俊的屯田策?"
话题转得突兀,岳霖却嗅到陷阱的味道。他谨慎地斟酌词句"臣当时年少气盛,不知..."
"不知天高地厚?"赵构截住话头,指尖划过书页的沙沙声像毒蛇游过草丛,"可去年江淮水患,偏偏是你建议的泄洪渠保住了三万顷良田。"皇帝突然倾身,龙袍上的金线在烛火中明灭,"岳卿,你究竟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殿角铜漏滴答作响,岳霖数到第七声才开口"臣就像这漏壶里的水,官家要它快就凿宽孔道,要它慢就收紧机关。"他故意让官袍广袖垂落,露出腕间一道旧疤——那是十二岁随父出征时中的流矢所伤。
赵构的目光在疤痕上停留片刻,忽然击掌三下。屏风后转出个小黄门,捧着的鎏金托盘里竟是一卷《汉书》。皇帝亲手展开卫青霍去病列传,指着某处笑道"你瞧瞧,漠北之战前,汉武帝给大将军的诏书里写了什么?"
岳霖定睛看去,但见"将在外,便宜行事"八字被丹砂勾勒得鲜艳欲滴。他心跳陡然加速,这分明是对父亲用兵之权的首肯,可为何偏在此刻示下?眼角余光扫过案角,发现淮南漕运报表下还压着半页信笺,露出"金人遣使"西字。
"陛下天恩。"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及的金砖映出自己扭曲的面容。父亲常说官家心思如九曲黄河,此刻这潭深水里究竟游弋着怎样的暗流?是真心放权,还是新一轮试探?
赵构忽然将玉扳指抛过来,岳霖慌忙接住,触手生温的玉石上竟刻着细小的《兰亭序》——"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皇帝的声音突然变得飘渺"回营告诉你父亲,朕记得他最爱王羲之这句话。"
岳霖握紧扳指,掌心渗出冷汗。这究竟是示好的信物,还是催命的符咒?父亲临行前那句"官家近来多梦魇"蓦然在耳畔响起。他抬眼望向窗外,一钩残月正被流云吞没,恰似御案上那盏将熄未熄的宫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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