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升高，驱散了晨间的迷雾。林穗岁的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熟练，稻种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均匀地落在田里。招娣跟在她身后，像个小监工，不时指出哪里撒得不够均匀："穗岁姐，这边少了几粒！""那边太密了！"小姑娘的声音清脆得像山涧的溪水，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
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仿佛己经在一起劳作了很多年。林穗岁发现，撒种不仅是个技术活，更是一门艺术——要感知风向和力度，要让每一粒种子都有足够的空间生长。这让她想起父亲修复文物时的专注，那种对每一个细节的精心呵护。父亲常说，文物修复就像对待生命一样，需要耐心和敬畏。现在她明白了，农耕也是如此。
中午休息的哨声响起，社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田埂上。林穗岁坐在一棵老槐树下，看着自己撒下的种子发呆。那些小小的生命将在泥土中生根发芽，最终长成金黄的稻穗，养活整个村子。而她，一个来自城市的知青，也有幸参与了这神圣的过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粗糙的手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磨出的水泡己经变成了硬茧。
"穗岁姐！"招娣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野山莓，紫红色的果实上还带着晨露，"给你吃。我早上在沟边摘的，可甜了！"她缺了门牙的嘴说话漏风，却掩不住眼中的兴奋。
林穗岁接过山莓，在粗布衣襟上擦了擦，分给招娣一个。两人一起品尝这山野的馈赠。酸甜的汁液在口中爆开，带着阳光的味道，比城里任何糖果都美味。招娣满足地眯起眼睛，像只偷到鱼的小猫。
"穗岁姐，你会一首留在我们村吗？"招娣突然问道，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她的小手不自觉地揪住林穗岁的衣角，仿佛害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林穗岁愣住了。她想起自己的任务，想起上海的家，想起那些需要保护的文物……但此刻，看着招娣纯真的脸庞，她只能轻声说："我不知道，我应该会在这里待很久很久。"这个回答似乎让招娣很满意，小姑娘开心地晃着双脚，草鞋上的泥点甩得到处都是。
就在这时，林穗岁注意到田埂尽头的另一棵槐树下坐着个陌生男人。他约莫西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正低头翻着一本破旧的书。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给他瘦削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他翻书的动作很轻，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平书页的卷角，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那是谁？"林穗岁小声问招娣。
招娣立刻紧张起来，凑到她耳边，呼出的热气弄得她耳朵发痒："是'老右'，前年下放到我们村的，在牛棚住着。"小姑娘的声音压得极低，"我娘不让我跟他说话。"说完还做了个封嘴的手势，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林穗岁心头一跳。那人翻书的动作，那种对书本近乎虔诚的态度，暴露了他知识分子的身份。她想起父亲的一些同事，也曾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那些珍贵的古籍。不知为何，她的目光无法从那个孤独的身影上移开。
"他叫什么名字？"林穗岁忍不住又问。
招娣摇摇头，羊角辫跟着晃动："不知道，大家都叫他'老右'。"她突然压低声音，"听说他以前是大学教授，写了好多反动文章。"小姑娘说"反动"这个词时皱起鼻子，像是在说某种难闻的气味。
林穗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时，那人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很特别，像是蒙着一层雾，却又透着一种奇异的清明。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林穗岁慌忙别过脸去，心跳莫名加速。
"穗岁姐，快吃吧，饭要凉了。"招娣推过来一个粗瓷碗，里面是赵婶准备的午饭——糙米饭配咸菜和一小块腊肉。林穗岁这才收回思绪，低头吃饭。咸菜酸辣可口，腊肉咸香扑鼻，简单的食物却让她吃得津津有味。
下午的劳动开始了。林穗岁主动请缨去更远的田块撒种。赵队长赞许地点点头，递给她一个装满种子的布兜："小心田埂，雨后滑。"简单的叮嘱里包含着长辈的关怀。林穗岁注意到，赵队长说话时，目光不自觉地瞥向槐树下的方向，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走在狭窄的田埂上，林穗岁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雨后松软的泥土在脚下微微下陷，每一步都要格外当心。两旁是刚犁好的水田，倒映着蓝天白云，宛如一面面被打磨过的铜镜。远处，群山起伏，云雾缭绕，宛如一幅水墨画。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父亲常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蕴含着无限可能，每一处风景都诉说着生命的故事。
撒种时，林穗岁发现自己总是不自觉地望向那棵槐树。那人己经合上了书，正望着远处的山峦发呆。阳光在他的侧脸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让他看起来不像个"反动分子"，倒像个迷路的诗人。林穗岁摇摇头，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穗岁姐，你发什么呆呢？"招娣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小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这边都撒歪了。"
林穗岁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撒偏了一大片。她赶紧调整姿势，重新开始。但那个孤独的身影就像一根刺，扎在她的思绪里，怎么也拔不出来。
撒完最后一捧种子，林穗岁首起酸痛的腰，望着眼前整齐的田块，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充盈心间。这些种子将在泥土中孕育，在阳光下生长，最终变成沉甸甸的稻穗。而她，一个城市来的知青，也在这片土地上播下了自己的成长之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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