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盲班的成功像春风一样传遍了整个公社。这天清晨，林穗岁正在田埂上教招娣认"禾"字的甲骨文写法，公社通讯员小跑着过来："林知青，李书记让你马上去趟公社！"
公社办公室里，李书记眯着眼打量林穗岁，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阳光透过窗户上的"忠"字剪纸，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红影。"听说你们队的扫盲班办得不错？"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探究，"能不能推广到全公社？"
林穗岁心里一紧，指甲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她面上却笑着点头："当然可以！我们坚决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把扫盲工作推向新高潮！"说话间，她注意到李书记桌上摆着一份《内部参考》，上面赫然印着"文物清查"几个大字。
回村的路上，林穗岁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扫盲班推广固然是好事，但意味着更多眼睛会盯着石坪村，她和陈老师暗中进行的文物保护工作将面临更大风险，更多的麻烦也会随之而来。转过山坳时，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从晒谷场方向传来，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晒谷场上围满了人。二赖子正揪着陈老师的衣领，唾沫星子飞溅："老东西！敢偷工分簿！"陈老师的蓝布褂子被扯开了两个扣子，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汗衫。他瘦削的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右腿不自然地弯曲着，像风中摇曳的残烛。但最让林穗岁心惊的是——他怀里紧紧抱着的包袱露出了《永乐大典》散页的一角，那泛黄的纸页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穗岁姐！"招娣像只受惊的小鹿般扑过来，小脸上挂着泪痕，"二赖子冤枉陈老师！他昨晚明明在帮我们补课！"
林穗岁挤进人群，故意踩了二赖子一脚。对方吃痛松手的瞬间，陈老师迅速把包袱往招娣手里一塞。小姑娘机灵得像只山雀，抱着包袱钻出人群，红头巾在晨风中一闪就不见了。
王铁柱扬了扬手里的记工簿："今早发现本子被人动过，二赖子说他少了三个工分。"他狐疑地打量着陈老师，"有人看见这'老右'昨晚在队部转悠。"
林穗岁的心跳加速。她当然知道陈老师昨晚在做什么——他们在钨矿洞深处整理新发现的那批明代瓷印，忙到后半夜才回来。但现在她必须想办法转移注意力。
"等等。"她突然发现二赖子裤脚沾着新鲜的黄泥，"二赖子，你昨天不是去公社送肥料了吗？怎么鞋上沾的是钨矿那边的黄泥？"这种特殊的铁锈色泥土，全村只有钨矿附近才有。
人群顿时安静了。二赖子眼神飘忽，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摔在地上："少他妈扯别的！看看这是什么！"
那是一本泛黄的手抄本，《论语》两个字在晨光中刺眼得很。书页散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批注——正是陈老师那套"古籍加革命标语"的独特写法，每一段古文后面都跟着主席语录的对照解读。
"在牛棚搜出来的！"二赖子得意地咧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封建毒草！"
林穗岁弯腰捡起手抄本，突然笑了："这是扫盲班教材啊。"她翻开扉页，露出上面鲜红的"石坪村扫盲班专用"印章，"陈同志把古籍改编成识字课本，用传统文化讲解革命道理。上次公社李书记来检查，还特别表扬过这种创新呢！"
王铁柱凑近看了看，突然拍大腿："对对对！李书记说这是'古为今用'的典范！"
"那这个'老右'怎么也在记工室？"二赖子不依不饶。
林穗岁急中生智："陈同志是来帮忙打扫卫生的！赵婶可以作证！"
招娣娘突然从人群中站起来，掏出一个绣着"为人民服务"的布包："是啊！陈同志可勤快了，不光打扫卫生，还帮我家修过屋顶哩！这五个字就是他教我一针一线绣的！"粗糙的布面上，红丝线绣的字虽然歪歪扭扭，却透着朴实的真诚。
其他社员也纷纷附和。张瘸子说陈老师帮他给当兵的儿子写过家信，李寡妇说他教过她孩子打算盘。人群的声浪越来越大，二赖子的气势渐渐弱了下去。
就在气氛即将缓和时，人群外突然传来一声冷笑："好一个'为人民服务'。"
所有人齐刷刷回头。刘干事带着两个红袖标站在晒谷场边缘，手里把玩着一块青花瓷片。阳光照在瓷片上，那"文"字款识清晰可见。林穗岁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正是前两天二赖子说要上交的那块！
刘干事阴着脸走进来，他一把夺过《论语》，手指捻着书页冷笑：“把'克己复礼'和'斗私批修'写在一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突然凑近林穗岁，“林知青，你父亲是不是叫林维安？”
林穗岁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她强作镇定：“我父亲是上海机械厂的林卫国同志，去年还被评为'工业学大庆'标兵。”
“哦……是吗？”刘干事从公文包里抽出张纸，“省里刚发来的通知，要查一个文物走私集团，据说用的就是这种'批注法'。”
现场鸦雀无声。林穗岁看见招娣躲在草垛后，小手紧紧捂着嘴；王铁柱攥着拳头，指节发白；赵婶的嘴唇不停颤抖，却不敢出声。
"李书记让我来视察扫盲工作。"刘干事走到陈老师面前，突然一把抓住他的右手，"陈教授这手，写字很辛苦吧？"他故意在"教授"二字上加重语气，指甲深深掐进陈老师残缺的手指。
陈老师疼得冷汗首冒，却一声不吭。林穗岁注意到伤疤脸脖子上那个船型纹身今天格外清晰——不是普通的青色，而是泛着诡异的暗红。
"听说你们扫盲班很有'特色'？"伤疤脸环视众人，突然从兜里掏出一张纸，"这是省里刚下的文件，要求彻查借扫盲之名传播封建思想的行为。"
文件上的红印章像一滴血，刺痛了林穗岁的眼睛。
"明天开始，扫盲班停课整顿。"伤疤脸的声音像钝刀割肉，"所有教材上交审查。"他的目光扫过林穗岁，又落在陈老师身上，"特别是这位'陈同志'，要好好'协助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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