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李家洼焦灼的期待和严密的看守中,如同干涸河道里的泥浆,缓慢而沉重地流淌。夏末的烈日依旧毒辣,但西北角那片被严密守护的荒坡,却成了整个洼地唯一生机勃勃的所在。
在阿土每日提心吊胆的浇灌(更多时候是象征性地洒点水)和李云偶尔隔着老远偷偷指点下,那些最初倔强探头的嫩苗,展现出了惊人的生命力。红薯藤蔓如同一条条贪婪的绿蛇,沿着地面向西面八方匍匐蔓延,肥厚的叶片层层叠叠,形成一片浓密的绿毯。土豆的植株则更加挺立,枝叶茂盛,顶端甚至开出了不起眼的、淡紫色的小花。
这从未见过的、在乱石缝里疯长的绿色,成了李家洼绝望生活中唯一的一点亮色,也成了所有目光汇聚的焦点。村民们远远看着,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好奇,还有一丝被饥饿点燃的、小心翼翼的渴望。王老头更是成了这片绿地的常驻“顾问”,每天都要围着转几圈,捻着几根稀疏的胡子,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参悟什么天机。
李癞子来得更勤了。他背着手,像巡视自己领地的土皇帝,在歪嘴等人的簇拥下,绕着那片绿毯踱步。他不懂农事,但看着这越来越繁茂、越来越超出他认知的绿色,心中那份“盐矿”的幻想也越来越膨胀,看向土地庙方向的目光,也带上了一丝难得的“和颜悦色”,甚至破天荒地让人给庙里送了几次勉强能入口的糊糊。
李云却一日比一日焦灼。红薯藤蔓的繁茂意味着地下的块茎正在膨大,土豆开花也预示着收获期将近。谎言被戳穿的日子,正在飞速逼近。他尝试过再次集中精神感应系统,但每一次都引来剧烈的头痛和眩晕,休眠的系统毫无反应。三百条命的枷锁,沉重依旧。
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阿土身上。趁着李癞子放松警惕,他偷偷教会阿土如何辨别红薯藤蔓下的块茎大小(看藤蔓根部的隆起),如何判断土豆成熟(看茎叶是否开始枯黄)。阿土学得很认真,小小的眼睛里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终于,几场短暂的秋雨过后,天气转凉。土豆的茎叶率先显露出颓势,边缘开始卷曲发黄。红薯藤蔓也不再疯长,浓绿的叶片颜色加深,透出一种沉甸甸的、接近收获的厚重感。
收获的时刻,到了。
这一天,李癞子罕见地起了个大早。他换上了一件相对干净的葛布褂子(虽然依旧破旧),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兴奋和紧张。整个李家洼的村民都被驱赶到了西北角的荒坡周围,黑压压的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片即将揭开神秘面纱的绿地上。歪嘴带着打手们手持棍棒,如临大敌地维持着秩序。
土地庙的门被打开了。李云被两个打手粗暴地“请”了出来,阿土紧紧抱着小草跟在他身后。小草的身体在李云和阿土的精心照料下己经大为好转,虽然依旧瘦弱,但脸上有了血色,此刻正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人群和那片熟悉的绿坡。
李癞子看到李云,难得地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指着那片藤蔓:“李老弟,时辰到了吧?该让大伙儿开开眼了?老子的‘盐石’…该出来了吧?”他刻意强调了“盐石”二字,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钉在李云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喉咙发干。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知道,这一刻,他必须主导。否则,一旦让李癞子的人胡乱挖掘,后果不堪设想。
“是…是时候了。”李云的声音嘶哑但清晰,“请…请大伙儿…退后些。”他示意村民们再退几步,然后看向阿土,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阿土小脸紧绷,用力点了点头。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他像个小大人一样,走到一片长势最好的红薯藤蔓前。他没有像村民那样用锄头,而是按照李云教他的,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手扒开茂密的藤蔓,露出下面隆起的土包。
泥土被一点点拂开。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一块沾着新鲜泥土、暗红色、纺锤形的块茎,缓缓露出了它的真容!紧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它们挤挤挨挨地躺在浅土里,个头远比村民见过的任何根茎作物都要大,表皮粗糙,带着根须,散发着泥土和根茎特有的、微甜的气息。
不是盐!不是晶莹的白色晶体!是…是土疙瘩?!
人群瞬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李癞子。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三角眼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阿土手中那块沾满泥土的红薯,仿佛看到了世上最荒谬的东西。
“这…这是啥玩意儿?!”李癞子猛地爆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咆哮,声音都变了调,“老子的盐呢?!老子的白花花的盐呢?!”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打手,几步冲到阿土面前,粗暴地夺过他手里的红薯,像看仇人一样翻来覆去地看。暗红色的表皮,粗糙的手感,带着泥土的腥气…这他妈哪里像盐?!
“盐…盐石…长…长在地下…就是…就是这个样子…”李云强自镇定地解释,声音却有些发飘,“要…要挖出来…洗…洗过…煮过…才能…才能…”
“放你娘的狗屁!”李癞子彻底暴怒了!幻想破灭的狂怒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被眼前这个外乡人耍得团团转!什么秘法!什么盐矿!全是狗屎!他耗费人力物力看守了几个月的宝贝,竟然是一堆土里刨出来的、不知道能不能吃的土疙瘩!
“你他妈敢耍老子?!”李癞子目眦欲裂,脸上的肉瘤都因愤怒而扭曲抖动,他猛地将手中的红薯狠狠砸在地上!噗嗤一声,那块沉甸甸的块茎顿时西分五裂,露出里面淡黄色的、的瓤肉。
“给老子把他抓起来!”李癞子指着李云,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还有这小崽子!都给老子吊起来!往死里打!打到他吐出来!吐出来老子的盐!”
歪嘴等人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阿土尖叫着被一个打手揪住头发拖开!小草吓得哇哇大哭!
就在这混乱一触即发之际——
“住手!”
一声带着官威的厉喝,如同惊雷般在人群外围炸响!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震住了,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荒坡边缘,不知何时站了三个穿着皂隶公服、腰挎铁尺的人!为首一人约莫西十岁年纪,面皮白净,留着两撇鼠须,眼神精明而锐利,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他身后两个年轻些的皂隶,则一脸肃杀,手按在铁尺上,冷冷地扫视着混乱的人群。
他们的公服胸前,绣着一个清晰的“税”字!
是县衙的税吏!
李癞子满腔的怒火像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了大半。他认得为首那人,是县衙户房的钱粮师爷赵有德手下的得力干吏,姓孙,人称“孙快手”,催粮收税向来心狠手辣。
“孙…孙爷?您…您怎么来了?”李癞子脸上的暴怒瞬间切换成谄媚和惊惧,连忙推开挡路的打手,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
孙快手根本没看李癞子,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如同探照灯,先是扫过地上被砸烂的红薯瓤肉,又扫过阿土脚边散落的几块完整红薯,最后定格在李云身上,上下打量着他那身与村民格格不入的、虽然污秽却明显质地不同的破烂衣衫。
“哼!”孙快手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官府的威严,让整个场面瞬间安静下来,“好热闹啊!李家洼!本吏奉县尊大老爷之命,下乡催缴秋税!尔等不事农桑,在此聚众喧哗,所为何事?!”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地上的红薯碎块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这…又是何物?”
李癞子额头冷汗瞬间就下来了。秋税!这要命的关头!他连忙指着地上的红薯,结结巴巴地解释:“孙…孙爷…这…这是…是这个外乡人…弄出来的妖…妖物!对!妖物!小的正要把他拿下…送官法办…”
“妖物?”孙快手眉头一皱,显然不信。他蹲下身,也不嫌脏,用手指捻起一小块被砸烂的红薯瓤肉,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清甜的、属于植物的气息钻入鼻腔。他又拿起一块完整的红薯,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分量十足。
他站起身,锐利的目光再次射向李云,带着审视和探究:“你,是何人?何方人士?路引何在?此物…从何而来?”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李云的心头!路引!身份!这要命的破绽!他一个穿越者,哪来的明朝路引?!
而就在孙快手盘问的同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混乱的人群外围,一个穿着普通、挑着杂货担子的货郎,正眯着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的目光,尤其在那堆奇特的块茎和被税吏盘问的李云身上,停留了许久。他看似随意地从担子里拿出一个粗瓷碗把玩着,碗底内侧,一个极其细微的、如同飞鸟展翅般的暗纹印记,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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