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玦七岁那年,北境战事吃紧,他作为质子被送往敌营。说是质子,实则与战俘无异,被扔进了靠近雪原的废弃营地。
那营地连像样的帐篷都凑不齐,几十号人挤在漏风的石屋里,每日只有一碗掺着沙子的稀粥。北境的冬天来得早,十月就飘起雪,石屋里没有火,夜里冻得人牙齿打颤,每天都有人在天亮时没了气息。
阿禾是跟着他陪嫁的小侍女,比他大两岁,本该在王府里学着描花绣朵,却因为他成了阶下囚。她性子倔,总趁看守不注意,偷偷往他粥碗里塞半块冻硬的窝头:“小王爷得活着,活着才能回家。”
萧玦那时还带着少年人的傲气,梗着脖子不吃:“要吃一起吃。”阿禾就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把窝头掰成两半,塞一半进他手里:“我是下人,皮实。”
最冷的那场雪下了三天三夜。风像刀子似的刮过石屋缝隙,粥也断了供,有人开始啃墙上的枯草。萧玦发了高热,烧得迷迷糊糊,总喊冷。阿禾把自己那件打满补丁的棉袄脱下来裹在他身上,蹲在他身边搓着手:“小王爷别怕,我给你做个玩意儿。”
她不知从哪儿捡了块烧焦的木头,在冻硬的泥地上磨了又磨,又扯了根自己的头发当刻刀,蹲在角落里刻了整夜。第二天萧玦醒时,手里多了个巴掌大的木雕小马——马腿歪歪扭扭,马头刻得像只兔子,却被她用炭火小心地烫出了鬃毛的纹路。
“你看,”阿禾把小马塞进他冻僵的手里,指尖冻得通红,“骑着它,咱们就能跑回南境了。等回家,我让我爹给你雕个金的,比这好看一百倍。”
萧玦攥着小马,木头的纹路硌得手心发疼,却奇异地暖了些。
可雪没停,看守也断了最后的粮。萧玦烧得更重,意识模糊时总喊“饿”。阿禾摸了摸他的额头,咬着唇说:“我去附近找找,听说山坳里有野栗子。”
萧玦想拉住她,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裹紧单薄的外衣,揣着半块石头(防野兽),冲进漫天风雪里。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阿禾。
等他再次清醒,是被看守的脚踹醒的。石屋外传来惊呼,他挣扎着爬出去,看见雪地里卧着个小小的身影——是阿禾。她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里面是几颗冻裂的野栗子,身子早己冻得僵硬,脸上却还带着点笑,像是找到栗子时的欢喜。
她手里还攥着块没刻完的木头,看形状,像是想给小马补条缺了的腿。
萧玦扑过去抱住她,可她的身子冷得像冰,怎么焐都焐不热。他把那只木雕小马塞进她手里,哭喊着“你起来,我们回家”,可风雪只卷着他的身音,撞在石墙上碎成碴。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阿禾为了绕开巡逻的看守,走了更远的山路,遇上了暴风雪。她本可以自己回来的,却为了多捡几颗栗子,在雪地里迷了路。
那场雪下了七天。萧玦靠着那几颗野栗子活了下来,攥着那只缺腿的小马,在石屋里守了阿禾的尸身三天,首到被南境的援军救出。
回府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再出来时,眼里的少年气全没了,只剩下和年龄不符的冷硬。那匹木雕小马被他用锦袋装着,贴身带了十二年——从北境的雪原,到边关的战场,再到如今的王府书房。
他总在没人时小马的纹路,指尖划过那道缺腿的缺口。就像总在梦里听见风雪声,听见阿禾说“骑着它就能回家”,然后猛地惊醒,发现手心全是汗,心口像被冻裂的栗子,空落落的疼。
这日,王府来了个自称是阿禾爹的老木匠。萧玦听下人通报,手猛地一抖,那只木雕小马险些滑落。他匆匆赶到前厅,只见一个头发花白、满脸沧桑的老人跪在地上。老木匠抬起头,眼中满是悲戚:“小王爷,我是阿禾的爹,我来看看小王爷过得可好。”萧玦喉头一紧,忙扶起他:“老伯请起。”老木匠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匹栩栩如生的金雕小马,工艺精湛,神形兼备。“小王爷,这是我答应阿禾给您雕的,她常写信跟我说小王爷待她极好。”萧玦接过金雕小马,看着它,仿佛又看到了阿禾那缺了颗门牙的笑容,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他将金雕小马与木雕小马放在一起,轻声道:“阿禾,你看,咱们都做到了,你也该放心了。”此后,这两匹小马便一首摆在他的案头,时刻提醒着他那段生死与共的岁月和那份无法忘怀的情谊。 那道疤,从来不是北境的严寒刻下的,是阿禾最后望向他的眼神,是他没说出口的“别去”,是余生每一个雪夜,都挥之不去的“如果”。
林婉柔藏着世家贵女的矜持与青梅竹马的亲昵,像春日里带着暖意的风,却也裹着不易察觉的执拗。
她对萧玦有着刻入骨髓的熟悉——知道他不喜香菜的细碎、畏寒时需得喝羊肉羹、握笔久了指节会发酸。这份熟悉让她的关切显得自然妥帖,递披风时指尖划过他袖口的弧度,盛汤时避开葱花香菜的细致,都透着长年累月的默契,像打理自家花园般熟稔地照料着他的习惯,带着点“只有我最懂他”的笃定。
作为镇国公府的小姐,她举止得体,笑时眼尾弯弯,说话总带着点娇憨的尾音,“玦哥哥”三个字喊得又甜又软,轻易就能勾起旁人对青梅竹马的温情联想。可这份娇憨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敏感,当萧玦为林晚守灶、攥着林晚的手腕时,她脸上的笑会淡下去,委屈地念叨“你以前从不碰这些的”,像被碰了领地的小兽,用柔弱的语气宣示着自己的“优先权”。
她依赖着与萧玦共有的“小时候”——抢过的糖葫芦、分食的麦芽糖、雪天里一起堆的歪扭雪人,这些回忆是她面对旁人时的底气。面对林晚时,她的审视带着世家小姐的矜持与疏离,一句“常听玦哥哥提起你”,既抬高了自己在萧玦心中的分量,又不动声色地划清了界限,像在精致的瓷器外罩了层薄纱,温柔却不容侵犯。
可她终究是在安稳环境里长大的姑娘,不懂萧玦北境岁月的刺骨,也不明白那只缺腿木雕里藏着的血泪。她的关心停留在添件披风、做碗热汤的表层,却读不懂他眉峰间的沉郁——那是阿禾用生命刻下的伤痕,是她的娇憨与熟稔永远触不到的深处。她像株温室里的杏树,执着地守着自己与萧玦的春日,却不知他心底的雪,从未为谁真正消融。
雪后初晴的第三日,镇国公府送来了一笼蟹壳黄。
林婉柔提着食盒走进书房时,萧玦正对着沙盘推演北境地形,指尖捏着那只缺腿的木雕小马,指腹反复着马身的纹路。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侧脸上,将下颌线的冷硬拓得愈发清晰。
“玦哥哥,尝尝这个。”林婉柔把食盒放在案上,揭开盖子,金黄的蟹壳黄冒着热气,“我娘说,是按你小时候爱吃的方子做的,咸香口,没放糖。”她记得萧玦不喜甜腻,这是她从小就刻在心里的细节。
萧玦抬眼,视线从沙盘移到食盒上,没说话,只是放下了木雕小马。林婉柔熟稔地拿起一个,递到他嘴边:“刚出炉的,还热乎呢。”
他张嘴咬了半口,味道确实是记忆里的样子——小时候在镇国公府,冬日里总有这样一笼饼子,暖手又顶饿。可不知怎的,舌尖尝到的咸香里,竟混着点说不清的涩。他想起昨夜林晚炖的陈皮瘦肉粥,她说“陈皮能化郁气”,那时他没吭声,却把整碗粥都喝了。
【味道是对的,可怎么……】他的心声刚起,就被林婉柔的笑打断。
“你看,还是家里做的合你胃口吧?”她挨着他坐下,拿起沙盘边的毛笔,“上次你说这沙盘缺个标记,我让工匠做了个小旗子,你看合用吗?”那旗子是杏色的,绣着镇国公府的纹样,精致得像件玩物。
萧玦看着那旗子,没接。他推演地形时爱用粗糙的木签,随手插在沙盘里,带着战场的野气,这旗子太精巧,反倒显得格格不入。
“放着吧。”他淡淡道,视线又落回沙盘,指尖却无意识地敲起了桌面——那是他心烦时的习惯。
林婉柔的笑容淡了些。她能感觉到,这几日萧玦待她虽依旧温和,却总像隔着层什么。就像刚才那口蟹壳黄,他吃了半口就放下了,换作从前,他总会夸一句“比府里厨子做得好”。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案角的锦袋——那是装木雕小马的袋子,此刻敞着口,露出半截木头。她认得这袋子,从萧玦十二岁从北境回来就一首带着,只是从前他从不让人碰,如今却随意放在案上,像是……谁动过。
“这小马倒是旧了。”林婉柔故作随意地提起,“回头我让府里的工匠重新雕个金的,比这个好看百倍。”
萧玦的指尖猛地顿住,沙盘里的木签被碰倒了两根。【她懂什么。】他的心声冷得像冰,【这不是好看不好看的事。】
林婉柔没听见他的心声,只当他默认了,笑着续道:“小时候你总爱跟我抢木头玩,说要雕匹大马来着……”
“婉柔。”萧玦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这小马,不用换。”
林婉柔的脸白了白,捏着旗子的手指紧了紧。她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却不明白错在哪里——那明明只是个破旧的木头玩意儿,怎就碰不得了?
这时,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林晚端着药碗走进来,是给萧玦敷腿的草药,蒸腾的热气里带着淡淡的艾草香。她看见林婉柔,脚步顿了顿,刚要退出去,却被萧玦叫住:“进来。”
林婉柔看着林晚把药碗放在案边,目光不经意扫过那只木雕小马,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丝极淡的、像是理解的悲悯——就像那日萧玦高热时,她守在床边的眼神。
“这药得趁热敷。”林晚轻声说,没看林婉柔,只对着萧玦,“我加了点艾叶,比上次的方子暖些。”
萧玦“嗯”了一声,视线落在药碗里的草药上。那是林晚翻遍了府里的医书找的方子,说北境的寒气得用温性草药慢慢焐,比太医开的猛药更合宜。他没告诉她,这话让他想起阿禾从前总说“野栗子得烤着吃才暖”。
林婉柔看着两人之间这无声的默契,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她突然笑道:“林姑娘倒是细心,只是阿玦的腿疾,还是太医的方子更稳妥些。”她说着,伸手想去碰药碗,却被萧玦抬手拦住。
“她的方子管用。”萧玦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两人耳里,“比太医的好。”
林晚的耳尖微微发烫,低头收拾药碗时,听见萧玦的心声:【她懂……她好像真的懂。】
林婉柔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她猛地站起身,拿起食盒:“既然王爷有林姑娘照料,那我先回府了。”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眼萧玦,眼里的委屈像要溢出来,“玦哥哥,明日我再给你送些你爱吃的杏仁酥。”
萧玦没回头,只“嗯”了一声。
书房里静了下来,艾草的香气漫开来。林晚蹲下身,解开萧玦腿上的绷带,指尖触到他膝盖上的旧疤——那是北境战俘营留下的,和木雕小马的缺口一样,刻着化不开的寒。
“她……”林晚犹豫了一下,还是问,“林小姐好像不高兴了。”
萧玦看着沙盘里倒下的木签,沉默了片刻,心声却清晰地传到她耳里:【她不高兴,是因为她知道,有些东西,她给不了我。】
林晚的动作顿住,温热的药汁滴在萧玦的腿上,他没躲。阳光穿过窗棂,落在那只木雕小马上,也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她正替他敷药,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腕骨。
雪后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些微的凉意,却吹不散书房里渐浓的艾草香。有些界限,在蟹壳黄的咸香与艾草的温苦里,在林婉柔的委屈与萧玦的沉默里,正悄悄松动。而那只缺腿的小马,依旧躺在锦袋里,像个沉默的见证者,等着看这场被岁月与创伤缠绕的牵绊,究竟会走向何方。
(http://tyshuba.com/book/hd00ci-4.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tyshub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