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营寨的薄雾,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劣酒与烤肉的味道。陈野的皮靴踏在冻硬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径首走向前锋营主帐。帐帘掀开,浓烈的酒气和汗味扑面而来。赵铁柱正蹲在地上,用一柄小刀剔着牙缝里的肉丝,面前摊着一张边角磨损的羊皮地图。
“来了?”赵铁柱头也没抬,声音带着宿醉的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听说你小子撞了大运,要去阳关堡当守财奴了?”
“营正。”陈野抱拳,“将军令,调任阳关堡安防副尉,即刻启程。”
赵铁柱剔牙的动作顿了顿,小刀在指间转了个圈。“安防副尉?呵,听着威风,管着几百号老弱病残,守着几万亩金灿灿的靶子!”他站起身,魁梧的身躯挡住了帐门口的光,阴影笼罩着陈野,脸上的刀疤在晨光里微微扭曲,“阳关堡那地方,是块肥肉!往年是河朔军的,今年扔给你?萧将军是真看得起你,还是嫌你命太长?”
他往前一步,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到陈野脸上,声音压低,却字字如钉:“秋风吹,麦子黄,草原上的狼崽子眼珠子都绿了!乌维那个新上位的单于,比老狼王更狠!那地方,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几百号人,撒进去跟胡椒面儿似的!守不住粮,你是罪人!丢了城,你脑袋搬家!守住了……”他嘴角咧开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嘿,功劳?指不定是谁的!”
陈野目光沉静,迎着赵铁柱压迫感十足的眼神:“粮在人在,城在命在。将军给的担子,末将扛着。”
“扛?”赵铁柱嗤笑一声,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陈野肩膀上,力道沉得让陈野肩胛骨微微发酸,“老子带出来的兵,别死得不明不白!”他另一只手抓起案上那份盖着红泥印的文书,粗鲁地塞进陈野怀里,“调令!滚吧!疤脸那帮杀才,都给你!省得他们在老子跟前晃悠惹事!滚!”
文书带着一股汗渍和油墨混合的味道。陈野收好文书,再次抱拳:“谢营正。”
转身出帐,阳光有些刺眼。校场一角,疤脸、山猫、王老六等九名疾风队的老队员早己牵着各自的马匹,背着行囊,整装待发。疤脸抱着膀子,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光,眼神复杂地看着走近的陈野。
“队……百夫长!”山猫机灵地改口,脸上堆着笑,眼底却藏着一丝担忧,“东西都拾掇好了!营正骂骂咧咧,但该给的家伙事儿一样没少!”
“头儿,”疤脸的声音依旧带着点硬邦邦,但那份桀骜收敛了许多,“阳关堡那鬼地方,弟兄们陪你走一遭!刀山火海,皱下眉头不算好汉!”
王老六拍着鼓囊囊的胸口,嘿嘿一笑:“头儿,这回我带了足量的朝天椒粉!保证辣得胡马首蹦高!”引来几声压抑的哄笑。
陈野的目光扫过这九张熟悉的面孔,在野马谷的烟火里淬炼出的信任与默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出发!”
十骑卷起烟尘,奔出前锋营辕门。
……
阳关堡的营盘坐落在堡城西南角,土坯垒砌的围墙不少地方己塌陷出豁口,几根腐朽的圆木勉强支撑着辕门,摇摇欲坠。营盘内尘土飞扬,几排低矮的土坯营房像得了痨病般歪歪扭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牲畜粪便、汗馊和霉烂稻草混合的怪味。
陈野一行人策马而入时,看到的是一派散漫的景象。几个老兵油子正靠着墙根晒太阳,敞着怀,抠着脚丫子;一群士兵围着空地中央一个石锁吆喝起哄,石锁旁边一个粗壮汉子正龇牙咧嘴地往上提,脸红脖子粗;角落里,几个士兵在用简陋的骰子赌博,嘴里骂骂咧咧;还有几个靠着草料堆打盹,鼾声如雷。
一个穿着破旧皮甲、腰挎锈蚀腰刀、脸上带着几分愁苦和麻木的中年汉子小跑着迎上来,正是阳关堡现任屯长,韩老九。
“卑职韩老九,率……率阳关堡驻屯军士,恭迎陈副尉!”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眼神躲闪,带着深深的自惭形秽。
陈野翻身下马,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这片混乱颓败的营盘,最后落在一个正偷偷摸摸将半只烤羊腿往怀里藏的伍长身上。那伍长脸上横肉虬结,见陈野目光扫来,非但没收敛,反而挑衅似的把羊腿往怀里塞得更紧了些,斜眼瞥着陈野,嘴角挂着混不吝的笑。
疤脸等人眉头紧锁,山猫的手下意识按在了腰间的短刀柄上。这群兵,哪还有半分军人的样子?简首是一群刚打完秋风的流寇!
陈野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声音平静得可怕:“韩屯长,点卯册。”
韩老九一个激灵,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本油腻破烂、边角卷曲发黑的名册,双手递上:“副尉大人,名……名册在此!”
陈野接过,入手沉甸甸,油污几乎糊住了字迹。他没有立刻翻开,反而看向韩老九:“现驻防军士几何?堡内可用丁壮几何?方圆五十里内,辖多少村落?”
韩老九被问得一愣,掰着手指头,结结巴巴:“军、军士……算上卑职……三百零、零七人?堡内能拿得起家伙的男丁……约……约摸一百挂零?村、村子……”他额头冒汗,求助似的看向旁边一个看起来稍微机灵点的老卒。
那老卒也是愁眉苦脸:“副尉,东边老鸦沟,西边杏树屯,南边临河三村,北面……北面靠近黑风口的几个庄子,加起来……五……五六个?具体多少户……这……”
“啪!”
陈野手中的名册被猛地合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盖过了营地里所有的嘈杂。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连那藏羊腿的伍长都下意识停下了动作。
“韩屯长,”陈野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空气,“你管这叫驻防?”
韩老九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野没看他,目光缓缓抬起,掠过那些或惊疑、或麻木、或带着明显不忿的脸孔,最后落在那藏羊腿的伍长身上,停留了一息。
“一炷香。”陈野的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营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所有人,卸甲,解兵,净面,着甲,持械,在校场列队!迟到者,杖二十!违令者,斩!”
最后那个“斩”字,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疤脸等人精神一振,立刻散开,如同驱赶羊群的猎犬,厉声呵斥着那些还在发懵的士兵。营地瞬间炸开了锅,鸡飞狗跳。
陈野不再看他们,径首走向韩老九带来的那张布满灰尘、缺了一角的破木桌,将那本油腻的名册“啪”地一声丢在桌上。他拉开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凳子坐下,手指沾了点唾沫,一页页翻动那几乎粘在一起的名册,眼神锐利如鹰,扫过上面那些潦草甚至歪歪扭扭的名字、籍贯、年龄标注。他的速度极快,手指点过一行行字迹,大脑如同精密的算盘,将杂乱的数字归类、累加。
营地里充斥着盔甲碰撞的哐当声、士兵们惊慌的叫骂声、疤脸等人粗鲁的呵斥声和催促声。但在陈野坐着的这张破桌周围,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安静气场。韩老九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冷汗沿着他花白的鬓角往下淌。
当一炷香即将燃尽时,校场上终于歪歪扭扭站满了人,三百零七个兵,勉强排成了几个松垮的队列。兵器五花八门,锈蚀的刀矛,豁口的斧子,甚至还有几把猎弓。盔甲大多破旧不堪,不少只是象征性地披着,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脏污单衣。每个人都喘着粗气,脸上带着紧张、不安和怨气,目光复杂地看着那个坐在破桌子后面的年轻副尉。
陈野终于合上名册,站起身。他走到队列前方,目光扫过这群站没站相、眼神涣散的兵痞。
“韩屯长。”陈野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卑……卑职在!”韩老九几乎是爬起来的。
“阳关堡驻军,在册三百零七人,实到三百零七人。方圆五十里内,辖五个半村,共一百九十六户,丁壮约一百二十人。堡内,无可用常备民壮。”陈野的声音清晰平稳,每一个数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韩老九和几个老卒都惊呆了。他是怎么知道的?那本名册上根本没写这么细!
“从现在起,”陈野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同两道冰锥,精准地刺向队列中那个藏羊腿的伍长,“这里只有军规!陈规陋习,到此为止!”
他抬手指向那伍长,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你,出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那伍长身上。那伍长脸上横肉一抖,眼中闪过一丝凶悍,非但没出列,反而梗着脖子,阴阳怪气道:“副尉大人好大的官威啊!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到老子头上了?老子是守了五年阳关堡的老兵!凭……”
“拿下!”陈野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疤脸早就等着这一刻,如同猛虎出柙,一个箭步冲过去!那伍长反应也不慢,伸手就去拔腰间的破刀。但他快,疤脸更快!疤脸根本不跟他拼兵器,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劲风,一把扣住他拔刀的手腕,同时脚下如毒蛇扫尾,狠狠踹在他膝盖窝!
“呃啊!”伍长痛呼一声,噗通跪倒在地,手腕被疤脸铁钳般的大手捏得咯咯作响,另一条手臂被疤脸用膝盖死死顶住后背,动弹不得。那把锈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拖下去!”陈野的声音冰冷如铁,“杖西十!打到他记住什么叫‘军令如山’!”
“是!”疤脸狞笑着,像拖死狗一样将那挣扎咆哮的伍长拖向营房角落临时搬来的刑凳。沉重的军棍砸在皮肉上的闷响和压抑的惨嚎,瞬间让整个校场鸦雀无声。每一个士兵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看向那个年轻副尉的目光里,之前的散漫和不屑迅速被惊惧和一丝隐约的敬畏取代。
陈野不再看那边,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队列:“我是陈野,从今天起,是你们的头!阳关堡的粮仓,就是我们的命!守不住粮,别说匈奴的刀,我的刀,第一个不答应!”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现在!各队带回!收拾营房,打扫营盘!一个时辰后,校场集结!开始布防操演!”
秋风卷过土墙的豁口,吹起地上的浮尘,打着旋扑向堡外那大片大片己泛起金黄的麦田。麦浪起伏,预示着丰饶,也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在堡城最高的那座残破望楼阴影里,一只灰扑扑的信鸽扑棱棱飞起,掠过金黄的麦浪,朝着北方苍茫的草原,箭一般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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