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野拖着满腿挂满腐肉泥泞的断腿往前走着,感觉身体的骨头架子像快要散架了一般。他把自己那半块豆饼使劲往下咽,干裂的喉咙被刮得生疼。那点可怜的豆饼能量,就像往一盆冰水里丢了块烧红的炭,杯水车薪,转眼就被巨大的空虚和寒冷吞噬得一干二净。
天色己经完全黑透了。风,这尸山血海里唯一活物般的风,刮得更猛烈也更阴冷了,裹挟着刺鼻的腥膻、污血腐败的恶臭,还有死亡本身那种难以言喻的沉闷,劈头盖脸地砸过来。远处,在目力勉强能及的浑浊天幕下,他终于看见了一点跳动的光。那光芒暗红,如同凝固的血块,是燕军大营外围墙上的篝火。
希望像一口辛辣的劣酒灌进喉咙,激得他麻木的双腿爆发出一阵刺痛的回暖。活人的气息!一个落脚点,一口热水!他体内残存的力气被这微光硬生生压榨出来,几乎是以一种癫狂的姿态往前扑。营寨的轮廓在暗夜里模糊地膨胀开来,厚重的圆木壁垒,塔楼上隐隐绰绰的哨兵身影,隔着老远就听到里边粗鲁的吆喝和敲打兵器的铛铛声……一种原始的归属感攫住了他,甚至压过了胃里那点豆饼的挣扎。他跌跌撞撞地往前冲,只想一头扎进那圈木头后面,把身后无边无际的尸臭和死寂彻底隔绝开。
离营门还有七八丈远,塔楼上猛地炸开一声变了调的吼叫,尖锐得能撕裂夜幕:“鬼兵!有鬼兵!”
塔楼上那声“鬼兵”的嘶嚎仿佛引爆了什么。营寨黑黢黢的大门像个受惊的兽口,猛地张开了!十几个黑乎乎的影子从门洞后扑了出来,动作快得没了人形,沉重的脚步声、甲片摩擦的刺耳刮擦声响成一片,带着一股要把门前空地上所有活物碾碎的凶狠。
陈野甚至没看清那十几张脸。他只看见十几道冰冷的锋芒在昏暗的光线下猛地一闪,如同黑暗中骤然睁开一片嗜血的鳞甲。带着浓重汗酸和铁锈腥气的坚硬冰冷,密密麻麻瞬间顶满了他的脖子、胸口、小腹。十几根长矛的矛尖带着积攒了整日整夜的寒气与血腥气,同时抵住了他残破的身体!强大的推力让他踉跄后退,脚下被一具冰冷的死尸绊住,“噗通”一声重重砸在混杂着泥泞和半凝鲜血的地上。那股冰冷腥气更浓了,首冲口鼻。
矛尖并未移开,反而贴得更紧、更沉,如同十几道铁箍死死锁住了咽喉和心脏。脖子上的皮肤被锋利的铁尖压出了一个个深陷的小坑,刺痛异常清晰地传来。混乱粗重的喘息声如同滚雷般在头顶炸开。
“尸堆里爬出来的…尸臭都腌入味了!”
“定是装死逃回来的!狗日的软骨头!”
“宰了他!省得晦气!”
陈野仰面躺倒,脖子到前胸被那些冰冷的金属死死压着,身体深深陷入冰冷滑腻的泥血混合物里,连稍微抬一下头都做不到。他能清晰感觉那些矛尖因为士兵的狂躁恐惧而微微颤抖,每一次细微的抖动都在他脖颈脆弱的皮肤上刮擦。那张沾满干涸血块和泥污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死死瞪着营寨门楼上那点昏黄跳跃的篝火火光,那点象征“人间”的光点。
他竭力吸进冰冷的空气,试图开口,肺却被挤压得难以扩张,声音在喉咙里艰难地摩擦:“不…是活人……”
“呸!活人?”一口带着浓烈大蒜腥臭的唾沫精准地甩在他额头上,滑腻腻地往下淌,“活人能从死人山爬出来?唬鬼呢!”一个嗓门特别大,如同破锣的兵丁恶狠狠地又往前挺了挺矛杆,矛尖几乎要刺入他的皮肉,“老实交代!谁让你来摸营的?!”
另一个声音更年轻些,带着神经质的颤抖,矛尖抖得如同打摆子:“肯定是鬼!被砍的弟兄不甘心回魂了!你看他那满身死人气!戳他两下试试!”
“别戳!”一个略年长、似乎有点主意的兵卒吼了一声,压下其他人的躁动,“是不是鬼兵,得看他的‘过所’!小子,证明你不是逃兵!说!你是哪营哪都?腰牌呢?你的木传呢?拿出来验!”
木传……腰牌?陈野被矛阵压得死死,脑中陈野零星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上来:入伍时发的那块写着籍贯和营属的小木片,简陋粗糙,像块烂树皮。但那玩意——连同他领口挂着的,用劣质麻线穿着的一枚小小铜质勇字营腰牌——早就在那尸山最深处疯狂的翻滚缠斗中被扯掉了,不知道陷在了哪一团腐臭的烂肉堆里。
这念头像滚烫的烙铁烫过神经。他仅剩的那只没被血糊住的眼睛猛地收缩,目光闪电般扫过那些充满敌意和恐惧的面孔,最终死死定在那个破锣嗓子什长蒲志鹏油腻的下巴上。他的一只手被压在身下,此刻正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在腥泥泞中挪动。
什长铺志鹏立刻警惕地低吼:“按住他!这鬼崽子想耍诈!”
几根矛杆立刻加力下压,几乎要将他的胸腔挤瘪。
就在他们再次发力按压,让矛尖几乎陷进皮肉的瞬间,陈野那只在泥泞里摸索的手猛地奋力抽出!伴随着手臂剧烈带起的一片腥臭乌黑的血泥甩向西周,他的掌心高高举起——
赫然是三个粘着暗色污块、半干涸血迹、边缘被暴力撕裂的古怪肉块——半块粘连着几缕带着黑色污垢的毛发,另外两块则像是从某种粗糙的圆筒物体上硬生生剥下来的厚皮,蜷曲变形地贴在手掌上,散发出极其刺鼻的腥臭,正是他用随身破刀割下的三个匈奴士兵的耳朵!
他用尽全力,把那三样东西往前一送,几乎杵到那破锣嗓子蒲志鹏的鼻尖底下。
“操!”什长蒲志鹏被他甩出的那滩黑泥和这三块血肉模糊的东西吓得猛地一缩脖子,下意识要往后退,但那双带着血丝的牛眼还是看清了那东西的形状。他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混杂着惊愕和嫌恶,像是被当面喂了一口屎:“这…这是胡虏的玩意?你杀的?”
陈野喉咙被压着,声音含混带血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丝不顾一切的狠戾:“…够不够…证明?”
空气中那股尸臭混合着新鲜血腥和脏器腐坏的味道更加浓烈了。门洞子透出的那点微光,跳跃着映在十几张神色各异又充满警惕的脸上,光影斑驳,一时竟没人吭声。短暂的死寂,只有夜风和篝火噼啪声在嘶鸣。
死寂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紧接着,一只镶着铁片的肮脏牛皮军靴,带着一股暴戾的风声和浓重的泥草味,像一柄攻城槌,狠狠地踹在陈野毫无防备的胸口!
“砰!”沉闷的撞击声在夜幕下格外刺耳。
这一脚力量极其凶猛,猝不及防。陈野只感觉胸骨如同被一根滚烫的攻城木猛撞,巨大的痛苦瞬间粉碎了他憋住的那口气,肺里的空气被整个挤压出来。那些死死压着他身体的矛杆瞬间变成了助纣为虐的铁棍!身体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带着,硬生生擦着地上尖锐的碎石和腐烂的断臂猛向后滑!整个后背、臀腿在泥血混合的烂污里犁出一道令人牙酸的声响。
“呃啊——咳咳…!”他本能地躬身蜷缩起来,如同被投进滚水的虾米,剧烈地呛咳着,每一口抽气都带着喉咙里涌上的腥甜和尘土。
靴子的主人——那个破锣嗓子的什长蒲志鹏——此刻才彻底从门洞的阴影里踏出小半步,站在摇曳篝火和浓重夜色的分割线上。一张油光锃亮满是横肉的胖脸扭曲着,嘴角咧开,露出焦黄歪斜的牙齿,那张脸因混杂着恐惧、怀疑和被顶撞的羞恼而显得有些狰狞。
“证明你娘个卵蛋!”什长唾沫星子乱飞,劈头盖脸地怒吼,声音在夜风中传得极远,“勇子营!昨日晌午传回来的死讯文书墨迹都他妈还没干透!整整一营的窝囊废!连个回来报死的活口都没有,全给填了野狼肚子!胡虏狗屁耳朵?老子问你,你要是勇子营没死绝的‘活人’,那你告诉老子,那些没能爬回来的袍泽兄弟,他们的腰牌在哪?他们的耳朵又被哪个鬼崽子割了?!嗯?!”
最后一声咆哮,带着尖利的尾音,如同鞭子抽在空气里。
夜风打着旋,裹挟着战场特有的硝烟混合着浓重血腥的气味,卷过营门口这片突然变得无比死寂的泥泞空地。沉重的杀气如同一双无形的手骤然攥紧。那些原本惊疑不定、被那三只血耳朵弄得有些动摇的士兵,在这咄咄逼人的咆哮下,眼神再次变得森冷、鄙夷起来,如同看一条垂死的野狗。冰冷的矛尖微微下沉,重新凝聚起致命的寒意。
“逃兵!”破锣嗓子什长猛地踏前一步,一只脚狠狠踩在陈野因剧痛抽搐的肩胛骨上,巨大的力量碾得骨头咯吱作响,声音盖过篝火的哔剥,带着生杀予夺的冷酷,“按军律,当场枭首!弟兄们,拿下!送这小子去祭旗!”
两个离得近的士兵应声而动,丢开手里的长矛,如同鹰隼扑食般弯下腰,两双沾满干泥和油垢的大手死死钳住了陈野的两条胳膊,准备把他从地上提起来。粗粝的手指深深陷入他破烂单衣下布满青紫伤痕的皮肉里。冰冷的铁甲边缘无情地刮擦着他的皮肉,带来新的刺痛。他感觉到那具身体最后残存的一点体温正飞速流失,比这北境尸山下的寒夜还要快。喉咙里铁锈般的腥甜气味堵得更重了。
脑袋挨了沉重的一脚,此时嗡嗡作响,芯片的蓝光微闪一下又恢复了平静,前世的记忆和陈野残留意识中的恐惧感纠缠不休,在脑海中撕扯咆哮。那些残破的画面在刺痛中格外清晰:充满霉味的福利院角落;靶场硝烟刺鼻的气息;实验室惨白灯光下针头刺入皮肤的冰凉触感;还有勇子营被铁蹄踏碎前,什长蒲志鹏那张在血雾中因为恐惧和狂怒扭曲的、流着泪的绝望面孔——“顶住!援兵就到!”那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再往前,就是那陈野记忆里最后的一块热腾腾的、冒着白气的芋头……
“……老子不逃……”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如同蚊蚋,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清。但这声音里夹杂着来自不同灵魂的不甘:特种兵王被按在地上摩擦的屈辱,癌症病人从绝境中偷生的狂暴,蝼蚁小兵面对必死命运的最后一点疯癫。
一个老兵粗暴地揪住他沾满泥血、打结成块的头发,迫使他那颗沉重的头颅向上扬起,露出了脆弱的、被污垢覆盖的脖颈,准备接受那把砍掉过无数颗头颅的豁口重刀。另一个兵卒的大脚己经踏上了他的后腰,如同巨石压顶。冰凉的刀锋带着破风声逼近他后颈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彻骨的寒意沿着脊椎炸开,死亡的气息首扑鼻腔!
“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一阵声音在内心咆哮,陈野在沉重的刀锋及体前一瞬,猛地用尽全身残存之力,扯开喉咙大吼一声。那声音如同困兽濒死前压榨心肺的最后一声嘶嚎,突兀、粗粝、劈开呼啸的夜风,带着滚烫的血腥气喷在泥地上!
“嗤——!”刀锋划破空气的锐啸骤然停止。
那把被磨砺得精光西射却带着斑驳暗红锈蚀痕迹的老旧重刀,如同撞上了一道无形的铁壁,硬生生悬停在陈野喉结前方不到半寸的地方!刀刃上冰冷的寒气透过稀薄的空气,刺得他喉部皮肤一阵紧缩的麻痛,甚至能看清刀锋上细密的锯齿状卷刃和几丝黏连的、深褐色的残留肉丝!
时间仿佛骤然凝固。蒲志鹏那张油腻狰狞的胖脸僵住了,粗厚的脖子如同生锈的轴承,嘎吱嘎吱极其缓慢地扭动了一个角度。两道浓黑如扫帚般的粗眉毛因为剧烈的怀疑和惊愕高高扬起,几乎要飞进他额头上刀刻般的皱纹里。一双鼓胀的牛眼死死盯着地上这个烂泥般的人影,眼神如同在审视一个疯癫呓语的厉鬼。
原来是陈野用尽全身的力气,从老兵的手里夺了道,趁着蒲志鹏不注意的瞬间,一刀捅进了蒲志鹏的胸口,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死寂后,猛地爆发出一声破锣般的、难以置信的声音“你居然敢杀我,你不知道我的后面是蒲家吗。。。”言毕,身体轰然倒塌。周围猛地一阵凉气,突然一个浑厚有无比严肃的声音响起“军营哄哄闹闹的,成何体统,发什么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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