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村头的桑树结了果，我却没有心思去摘。那是一段烦躁、沉闷又充满隐秘期待的时光。谁也没告诉我，父亲快回来了，可从大人们闪烁的眼神、母亲变得频繁的梳洗，还有奶奶每日清晨念叨着“别忘了收拾屋子”，我察觉出，一些事情正在悄悄变了。
母亲开始常常对着镜子发呆。她从亲戚家带回一瓶洗发水，味道刺鼻但干净，那天晚上，她给自己洗了头发，也给我和妹妹换了干净的衣裳。她一边给我抹头发上的水，一边轻声说：“你爸这回……应该快了。”
我装作不在意，却在心里偷偷数着日子。
从父亲被抓走到那一年，整整三年。那年我三岁，己经懂得了“没人护着就要自己撑着”的道理。可如今他要回来了，我却没那么高兴。我的脑海里，那道背影还停留在雪夜里，可三年后，那背影会不会也变了模样？
我把这些心思藏在心底，每天照样下地干活，照顾妹妹，听母亲唠叨。唯一不同的是，我开始频繁地打扫家里的门槛。那门槛是石头垒的，有些地方松动，我找来旧钉子钉好，又挖了些黄泥填缝。母亲看见了，说我长大了。
可我知道，我是在给父亲回家的脚步留一个干净的落脚点。
那段时间，我经常做梦。梦见父亲推门而入，满脸胡子，把我抱起来转圈。我会在梦里笑醒，睁眼却发现屋子还是那么沉。梦里的父亲跟现实中模糊的形象重叠又错位，弄得我早晨整个人都晕晕的。
母亲和奶奶却越发忙碌。屋檐下晒着母亲刚洗的被褥，炕上新铺的褥子还带着太阳的味道。奶奶甚至翻出了她珍藏多年的一张桌布，说是“你爸最喜欢的颜色”。
我问奶奶：“我爸回来，还是我以前记得的那个样子吗？”
奶奶愣了下，说：“人变得快，记住他以前对你好的就行。”
我不知道那句“对你好的”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她自己。
那几天，村里人也开始议论，说我家“终于要团圆了”。有人是祝福，有人是看热闹。我听得出来，大人们讲话从不会白说。尤其是那些曾经落井下石的人，嘴上笑着，眼神却像是在看一场旧戏的翻篇。
终于，一个傍晚，母亲突然收拾好饭菜，说不吃了，带着我和妹妹往村口走。
我们站在村口的柳树下，等了快一个时辰。我不说话，妹妹在母亲背上睡着了，母亲的背却没有一丝颤抖。她目光盯着那条土路，像盯着命运的出口。
太阳快落山了，远处传来一阵吱呀吱呀的车轮声。一个穿着旧军大衣的男人坐在三轮摩托后座，脸被风吹得黢黑。他一下车，没看我们，先是环顾西周，好像确认自己回到了哪。
然后，他朝我们走来，先是慢，后来快了。
母亲轻轻放下妹妹，对我说：“你爸来了。”
我望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心跳得厉害。那不是梦里的模样，也不是记忆里的雪夜身影。他比梦里瘦，也比记忆中老。但当他走到我们面前，伸出手抚摸我的头时，我却忽然想哭。
可我没哭，只是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腿。
那一晚，全家围坐在炕头，吃的是白菜炖豆腐。父亲话不多，只是不断往我碗里夹菜。我默默吃着，每一口都咸得发苦。
我知道，从此以后，家里不再是只有女人的世界。
那一晚，我八岁，终于迎回了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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