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楚寰的目光落到他手上——那双因长期泡在冷水里刷洗巨大行军锅而冻得开裂红肿的手，手背上新冻裂的鲜红小口子上结着一层透亮的冻疮液体薄膜。水桶沉重，铁皮桶身在他冻裂的手掌勒压下微微凹陷着变形。

“是！” 楚寰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脚步转动，沾着戈壁细尘的皮鞋后跟在炉火照射下闪着微弱的冷光。一步迈到门口小山东面前。

没有看吴大勇那张堆叠笑容的脸。

“马班长，” 她对那个瘦小的身影开口，声音平稳如戈壁地平线，“放哪里？”

她伸出左手——那只戴着手套的、虎口边缘被厚厚冻疮结痂覆盖、边缘微微翘裂的手——没有丝毫停顿，首接扣住了水桶冰冷铁皮的提手。指腹压住冰冷的钢铁边缘，正好覆盖在小山东冻裂手掌勒红的轨迹之上。铁桶的重量，瞬间移转。

小山东的手被解放出来，有些无措地在破烂油腻的棉袄后腰上蹭着。那桶滚烫腥臭的铁桶被楚寰用一只手稳稳提住。沉重的份量压得那只白色棉线手套下的左手关节瞬间绷得更紧，指腹下压的白色手套布料清晰地显出手骨凸起的轮廓。露在手套口外的手腕上一圈新旧杂陈的冻疮，在炉火的橘黄光影下显得格外刺眼。

炉火在两人侧影上跳跃，铁桶边缘冒出翻滚的热气喷在楚寰冰冷的腕骨皮肤上，激起细微的鸡皮疙瘩。

吴大勇脸上的笑容冻住了，堆叠的皱纹有点僵硬。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再说点什么“关怀”的话，目光最终凝固在她那只扣着沉重铁桶、筋骨绷首的手上。

楚寰提着桶，只看着小山东。目光沉静得像戈壁深处的黑石滩，没有怜悯，没有屈辱。

“走。”一个字。清晰而冷冽。

桶沿滚烫的气体喷在腕骨皮肤上又迅速被寒风卷走那点可怜的热量。楚寰脚步踏下营部湿滑结着黑冰的门阶，军皮鞋后跟钉在水泥地上，发出干脆的咔哒声。皮靴底粘着的碎冰壳在脚下发出细碎的破裂声，沿着营区被踩成硬冰渣和尘土污泥的便道往西北角延伸。

营区很小。走过歪斜的宣传栏，绕过几辆伪装网裹得只剩下炮管指向天的加榴炮，一片低矮、烟囱喷吐着浓重白色废气的红砖矮房横在风沙深处。烟囱喷出的烟雾混杂着浓重的油脂凝结的油腥气、烂菜帮子沤馊的酸气和生土燃烧不完全的一氧化碳刺鼻气味。空气粘稠得呼吸一口都带着刮喉的颗粒感。寒风卷着碎雪沫子拍在脸上，像掺了粗盐的砂纸打磨皮肉。

土墙矮房尽头钉着一扇虚掩的铁皮门板。门缝里透出昏黄摇曳的光线，油烟味更浓。楚寰另一手推门。

“咣当”一声，门框上扑簌簌震落积年的烟灰灰。

门内。热浪裹着呛喉的油烟气扑来。炉灶的火光剧烈跳跃着。屋内光线浑浊，一盏蒙着厚重油污晕开光圈的灯泡悬在灶台正上方。一排巨大的、边缘崩裂了瓷釉的铁皮行军锅靠墙蹲着。灶膛里柴火烧得噼啪作响，一个身影佝偻在炉口前，正拿着一根磨得溜光的槐木火钩使劲捅着塞住了炉道的湿煤核子。灶台上搁着一截切了一半、冻得石头般的包菜。门口支着一口正烧着沸腾开水、桶壁结着厚厚水垢和碱痕的白铁桶，水汽蒸腾如烟。

炉火旁埋头捅炉子的人听见动静，喘着粗气抬头。一张脸被烟熏火燎和油垢覆盖得看不清眉眼，唯有一双眼睛被炉火映出两点浑浊的精光，穿着油得发亮的藏青色粗布罩衫，领口堆叠着油汗混合的污渍。视线扫过楚寰提在手里散发着腥臊热气的铁皮桶，又转到她脸上崭新军官军衔肩章，最后落在她那只戴着白线手套、扣着沉重铁桶勒得关节暴起轮廓的手上。那张被油烟笼罩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只从炉边啐出一口滚着黑灰色泡沫煤灰的浓痰。